官场有没有“书生”容身之地?
把大嘴的外延扩大一些,可知他们属于这一类人群:书生。
自古中国官场,除了北宋早期之所,鲜有书生的容身之地。这首先是因为,封建官场是最不讲尊严的地方,而“书生意气”恰恰是坚守尊严。
什么是“书生意气”?这本是个“褒义词”,指读书人所拥有的一种积极向上的意志与气概。拥有“书生意气”的读书人,虽然他们也追求功名,但并不卑躬屈膝,不以放弃人格与尊严换“前程”。
然而,在封建仕途上,对当官者而言,权力、地位、银子、美女,尽可以要,唯独做人的自尊是每一个当官者和欲当官者不能要和不敢要的。换言之,就是说:大凡当官者,几乎是不讲自尊的。维护自己的自尊和尊重别人的自尊——是他们最难做到的,这也是他们区别于其他物群的最鲜明特征。如果有哪个当官者要讲自尊,维护自尊,那他的官运就注定不会亨通。
何至如此?
这其实是封建专制下官场“特色文化”所作用的必然结果,是一个对任何有官欲者来说都难以摆脱的定律,而且是官欲愈大,自尊愈无。
这又是为何?
其实道理很简单,专权体制下,媚上是官场安身立命、确保官运亨通的“护身符”。而媚态百出之人,如何谈得上有自尊?敢讲自尊?!
毫无尊严可言的仕途最忌“书生意气”。但是,带有“书生意气”闯仕途的人,他们不肯放弃尊严。
从祢衡等人的放言内容来看,大嘴呈的不是口舌之利,而是“书生意气”,他在三任领导面前,除了酣畅淋漓的表现欲,要的无非是尊严而已。
除了尊严,变通也是官场最需要而书生最不屑的。“书生意气”者相信书中所讲的圣人之言,对蝇营狗苟的世俗看不惯想不通。然而,到了官场,不圆滑玲珑,不见机行事的“书生意气”,就成为“政治菜鸟”的不成熟性格。
当仕途上的“书生意气”者对道理较真对不讲道理叫阵的时候,极易被同僚视为“另类”、加以轻视和耻笑。大嘴的嬉笑怒骂,在同僚眼里是傻子加疯子所为。大嘴偏说领导不爱听的话而被杀,对他们的同情者少而又少。
大嘴书生,他们确实天真,不畏惧世事艰险;他们确实无能,改变不了别人,甚至改变不了自己的处境。然而他们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甚至偏向虎山行。历来形容书生的就是“百无一用”四个字,在“百无一用”的尴尬下保持一点读书人的尊严,“意气”一番,引来的是杀头之祸。
“你为什么不卑躬屈膝,你为什么不圆滑玲珑,你为什么不见机行事?”同僚们在对“书生”幸灾乐祸之余,恐怕还要得意于自己幸免于难的“高明”。
书生虽然在历代官场几无立锥之地,但“书生意气”的薪火代代相传。在书生陨落于仕途的路上,从来不愁后继无人。
唐代也有位大嘴叫孟浩然,他的嘴不及祢衡尖刻锋利,但还是不能见容于当朝皇帝,尽管那位皇帝披着“盛世圣皇”的外衣。
孟浩然才高八斗,但终生无官缘。原因就在于渗透到血液里的“书生意气”,使他挥斥方遒,口无遮拦。以孟浩然的才气,本应得到当时“圣皇”唐玄宗的垂青,而且机会也出现了。但大嘴的性情,使他丧失了千载难逢的入仕良机。
年届不惑的孟浩然到好友王维的官署做客,恰好唐皇李隆基驾到,这位“孟夫子”于是与皇帝“巧遇”。皇上对他印象还不错,命他献诗,等于直接给了他一个面试机会。结果孟浩然就上了《岁暮归南山》——
北阙休上书,南山归敝庐。
不才明主弃,多病故人疏。
白发催年老,青阳逼岁除。
永怀愁不寐,松月夜窗虚。
这诗写的自然是好,但大嘴有失。“不才明主弃,多病故人疏。”这不明摆着指责皇上的不是吗?李隆基是“圣皇”不是圣人,远远没达到“耳顺”的天境,听了不顺耳的话也大为不悦。尤其对“不才明主弃”一句大为不满,勃然变色——“卿不求仕,朕也不厌卿,为何拿此语诬我?”
于是,孟浩然面试失败。遣返回乡。已经不惑之年,孟浩然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书生,不知道“祸从口出”的厉害,当着皇帝的面没有歌功颂德,而是“大发牢骚”,只会令“圣皇”不耐烦。
领导首先喜欢的是媚不是才,“圣皇”的趣向也概莫能外。面试失败,或许及时地帮这位书生认清了一个事实——自己真不是官场上混的料。文才和做官是两回事,自己不具备做官的气质和智能,连敲门的技术都不会,更遑论其它了。恃才傲物,*不羁,玩世不恭,心无禁忌,口无遮拦,这样的书生能做上官吗?
在“诸子百家”的智库中,道家“二世掌门人”庄子在《人世间》篇章中,把“为官之法”阐述得最为露骨——
“形莫好就,心莫若和。就不欲人,和不欲出,否有患。彼且为婴儿,亦与之为婴儿;彼且为无町畦,亦与之为町畦;彼且为无崖,亦与之为无崖;达之,人于无疵。”
这句话的意思是,形体上多亲近他,内心里多顺从他,亲近不要陷进去,顺从不要太明显,要不然你那靠山倒了台,你就要跟着完蛋。他像婴儿那样无知,你也跟他无知;他不守规矩,你也跟着他学不守规矩;他随随便便,你也跟着学他随随便便。达到这些就进入了一个挑不出毛病的境界了。你的官不但能做下去,还能做上去!
庄子的这段“官经”,教给不惜一切代价做官的人恰如“箴言”,但对不弃尊严的书生,则“油盐难进”。在遇到唐玄宗之前,孟浩然一直过着那种隐逸的生活,不是他不是当官,在现实的逼迫下他几次上京求官,但均以失利告终,这一次遇到最高领导人,“书生”本性毕露,导致他的“意气”不由自主发挥。
从此他远离官场,回老家襄阳做起了专业的隐士。
唯有书生之间是相通的,大嘴祢衡的知音是孔融杨修,书生意气的孟浩然与诗仙李白意气相投。从年龄看,孟是李的前辈,遇上这样一位素所仰慕而又意气相投的前辈,难怪一向狂放的李白收起不羁的狂傲,一再表示敬意。在黄鹤楼送孟浩然时表现得依依不舍。于是就诞生了那首著名的诗:“故人西辞黄鹤楼,烟花三月下扬州。孤帆远影碧空尽,唯见长江天际流。”
我们至今还可以想象那样一段惺惺惜惺惺的情景:黄鹤楼前长江岸,两个书生依依惜别,孟浩然登船走了,李白还依依不舍地看着远帆,怅然若失……
知己不常见,“意气”谁人听?孟浩然最后死在了故乡,死在家人怀里。据说是“食鲜疾动而死”,也就是食物中毒了。“吃死”虽还是与嘴有关,但比起身首异处的祢衡杨修等人,他要庆幸许多,在“大嘴书生”逆淘汰暗流里,这已算是比较“温暖”的死法。
文章摘自 《逆淘汰》 作者:程万军 出版社: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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