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备败于长坂坡之后，先是从汉津沿着汉水撤退到了夏口（今湖北汉口），与江夏太守刘琦会合，接着又和鲁肃、诸葛亮商量，一面遣二人前往柴桑与孙权定盟，一面南渡长江，将军队驻扎在了长江以南的樊口（即樊水入江之口，今武汉洪山区东、鄂州市西），只留关羽、刘琦部分水军在汉水与夏口间的却月城内驻扎。
夏口固然是多条水流的汇集处，控扼东西，十分重要，但毕竟在江北，而曹操在襄阳留有重兵，即于禁、张辽、张郃、朱灵、李典、路招、冯楷七军共三万余步兵主力（注1），另外在江夏郡北部也有刘表降将文聘的数千兵马（注2），这些部队除部分留镇襄阳外，其余都沿着汉水两岸正缓缓向东南方向运动，兵锋直指夏口。虽然襄阳的数百艘战船大多被关羽带走（注3），导致曹军襄阳兵团并无船只可用，只能搭竹筏临时组建一支很水的水军顺汉水而下（注4），但曹军毕竟人多势众，且汉水入江口宽度较小，波浪小，远不如长江水宽浪急（武汉段长江，最窄处亦有1156米；汉水入江口，只有323米），即便是竹筏水军也能一战，况且，曹军还有步骑兵在汉水两岸夹岸用弓弩射箭，亦能控制水面。而樊口处于江南，有樊山襟江带湖，拔地而起，山势陡峭险恶，成为扼守江面的自然屏障，素有“楚东门户、吴晋重镇”之称，而樊水更连接着大量湖泊，港汊纵横，进退自如，更加能发挥出水战的优势。再说樊口近吴，也便于双方往来联络。
总之，夏口要守，但只作为前沿据点，不应在此与曹军决战，若战不利，该退就得退，退到樊口附近，谅曹军那帮竹筏兵也不敢打过来！这便是刘备将指挥部南撤至樊口的原因。这么一撤，曹军的这两三万汉水兵团也就不足为虑了，现在关键就是曹操亲自率领的这十几万江陵部队的动向，这才是刘备心底最恐惧的恶魔；他有一种预感，他的人生已至转折点，数月之内，生死即明。
但就在这时，刘备听到了一个极坏的消息。曹操在江陵只休整了一个多月，便率大军顺江而下杀过来了。据说，曹操这次出动了荆州水军基地江陵的全部战船数千艘（注5），把自己的十几万步兵全变成了水军，这是要来场大的呀！
从江陵到夏口，陆路只有五百里，但必须经过古云梦泽地带，道路泥泞而难行车马，所以只能走水路，将战士和粮草辎重全带上，但由于长江的这段水道颇为曲折，竟向南到巴丘（今湖南岳阳）作了U字绕行，距离远了一倍不止。而另一条较短之水道“夏水”虽可由江陵至堵口（今湖北仙桃市东北）转入汉水而至夏口，只可惜时值盛寒，为夏水枯水期（注6），亦难以顺利通航。所以曹操别无选择，只能走长江，在江面上与孙刘对决，这就是周瑜在孙权面前信心满满的原因。论水战，周瑜说自己天下第二，没有人敢说自己天下第一！
但问题是，当时没有手机，刘备收不到诸葛亮告诉他孙刘已顺利定盟的微信，他只能每天派人去长江上巡逻打探，依依东望，盼诸葛亮早日归来，带来东吴天下第一的强大水军，则曹贼不足惧也！
刘备计算，从江陵至樊口一千多里水路，曹军船队日行百里的话（注7），估摸着得走十几天，如果十天之内江东援军不到，他也只能带着人马跑去交州了。交州僻居岭南，蛮荒落后，且毫无战略纵深，去那里也就等于彻底退出历史舞台了。
——只是可惜了孤的孔明啊，孙权、张昭那帮人若决定投降，第一件事恐怕就是将他献给曹操吧！孔明心如铁石，若不合曹操之意，恐有性命之忧，这可如何是好？
刘备一生坎坷，见惯了生离死别，妻子儿女都不知丢了多少次，但这一次，他特别患得患失。因为，这一次，也许是最后一次了。
所以，虽然只是短短十天，但对刘备来说，就好比是十年。
在第九天，巡逻队终于看到了从东边浩浩荡荡而来的周瑜船队，赶紧飞马前来汇报，刘备谨慎的问道：“何以知之非臧霸之青徐军，自淮河入江而来邪？”
看来，刘备当时的心态还是非常悲观的，若是臧霸之青徐水军能自淮河进入长江并一路西行至樊口，则江东想必早已失守。这当然是不可能的。所以刘备想了想又笑了，忙派人奉上牛酒，去周瑜那里劳军，并表示希望周瑜能来上岸一叙，商讨军情及合作事宜。
不料周瑜却非常不给面子，说：“有军任，不可得委署，傥能屈威，诚副其所望。”意思说自己军务繁忙，不得擅离职守，倘若您老肯屈尊光临本船的话，本帅还是会很高兴的满足你们愿望的。
可是，周瑜高兴了，刘备一伙人就不高兴了。毕竟刘备官居左将军，比孙权的讨虏将军还要高一级，何况连个将军都不是的周瑜（周瑜在赤壁之战后才升任偏将军，此时官职不过是中护军，都尉军衔而已）。刘备跑去见周瑜，那不是屈尊，简直就是在屈膝，但刘备不以为意，笑道：“我今自结托于东而不往，非同盟之意也。”说完只乘一叶扁舟，来到周瑜那巨大的楼船上。
一个出色的政治家，必须能屈能伸，忍常人所不能忍，哪怕吞着血水咽下自己的肉，也要亲切的举杯微笑。这就是刘备二十年乱世沉浮的经验之谈。
于是，刘备与周瑜在战船上亲切会面，两人一面饮酒、吃那闻名天下的樊口鳊鱼，一面俯瞰着水汽氤氲、烟波浩渺的壮美长江，谈笑晏然，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情。
图：樊口武昌鱼产地图
其实，周瑜并非一傲慢不识礼数之人。据史书记载，当时江东草创，君臣之分未明，孙权的官职也只是一杂号将军，诸将在他面前仍颇为简慢，只有周瑜极尽君臣之礼，以示对孙权的支持（注8）。还有此次出征，孙权以周瑜、程普为左右督，程普自以为资深，故倚老卖老，好几次当众下周瑜面子，周瑜却始终不予计较，最终程普心服口服，表示：“与周公瑾交，若饮醇醪，不觉自醉。”（注9）周瑜“性度恢廓、谦让服人”如此，这是时人所共知的事情，却为何偏偏对刘备如此傲慢呢？
只有一种可能，周瑜认为没有刘备，他的江东最强水军也能单独在长江上打败曹操。所以，此战不仅不是江东的危机，反而是他们溯江而上、夺取荆州与益州的大好机会！有刘备在，反而会抢夺胜利果实；但没办法，刘备就在那里，不媚不俗，不悲不喜，不增不减，不舍不弃，牢牢把握着这夏口和樊口两个江防要地，让人不得不跟他联合，真是讨厌到了极点！
所以，周瑜并非一个不通人情世故之人，他唯一的缺点，就是心中只有孙策孙权兄弟，心中只有江东，做人做到如此纯粹，刘备只有一句佩服佩服了！（注10）
周瑜为何如此忠于孙氏呢？除了孙策与他总角之好，情真意笃之外。还因为经刘秀倡导后，东汉人都特信奉谶纬，周瑜尤甚。当初孙策初死，鲁肃将北还，周瑜劝留他时便说：
吾闻先哲秘论，承运代刘氏者，必兴于东南，推步事势，当其历数。终构帝基，以协天符，是烈士攀龙附凤驰骛之秋。——《
三国志 鲁肃传》
周瑜所说的先哲秘论，是秦始皇以来便一直流传着的一个江东有天子之气的说法。据南朝《宋书·符瑞志》记载：“初，秦始皇东巡，济江。望气者云：‘五百年后，江东有天子气出于吴，而金陵之地有王者之势。’于是，秦始皇乃改金陵曰秣陵，凿北山以绝其势。”秦始皇为了镇压江东天子气，竟不惜凿断地脉，看来是真怕呀，而秦始皇东巡后五百年，差不多就是公元280左右，大概到孙权周瑜孙子辈就可以一统天下啦！
而也正因为这条谶纬，周瑜对刘家人都没啥好感，既然“承运代刘氏者必兴于东南”，那么双方迟早要兵戎相见，现在处这好么干嘛呢？当然，刘备此时还不知周瑜的心思，总以为年轻人心高气傲罢了，于是一笑置之，从容问道："今拒曹公，深为得计。战卒有几？"
周瑜答：“三万人。”
刘备皱眉叹道：“恨少。”
周瑜大笑，谈笑间，雄姿英发："此自足用，豫州但观瑜破之。我军擒操，便在今日！"
好一个雄心勃勃的周郎！难道他并不只想扼守夏口，竟然还想发动攻势战略，西进破曹？
刘备看着这位江东中老年妇女的偶像，号称英俊异才、姿貌无双的周郎，一时间不由看呆了。
年轻真好啊，在周瑜的身上，刘备仿佛看到了当年鞭打督邮的那个年轻的自己，一样的意气昂扬，一样的阳光四射。
刘备一向不肯承认自己老了，否则也不会有“髀肉之叹”，然而在周公瑾和诸葛孔明面前，他觉得自己真得有点老了。
只不过，周公瑾的年轻是朝霞初阳，孔明的年轻则是长天春水。这两个当时最优秀的年轻人，代表了新世代的来临。就像他们脚下的这条长江，虽万古东流，却在此之前都只能做黄河的配角，直到这两位优秀的年轻战略家到来，将其永远改变！
刘备心想，能与这周郎媲美的，大概只有“体貌魁奇”的鲁肃和我那“容貌甚伟”的孔明了，于是便请周瑜叫鲁肃、诸葛亮一起来喝酒，也好看看这“三帅同堂”的美景啊。
周瑜见刘备神情有异，忙正色道：“受命不得妄委署，若欲见子敬，可别过之。又孔明已俱来，不过三两日到也。”原来鲁肃已被孙权任命为赞军校尉，正另率一军运送辎重而来，诸葛亮和他在一起，两三日后便到，您老若想见，可再挑时间单独联系，不关我周瑜的事！再重申一遍，我们江东将校受孙讨虏将军重托，可是不能擅离职守滴！
刘备听了这话，不仅不生气，反而心中一块大石落地。他其实很怕自己的诸葛亮被孙权给挖墙脚了，毕竟江东集团的待遇比自己这儿要好，何况诸葛亮的哥哥诸葛瑾也在孙权手下办事，两兄弟共事一主也是美谈——不过听周瑜这话似乎孔明并未被挖走，太好了，太好了，刘备这么想着，嘴角渐渐上扬，思念已然成狂。
其实，孙权还当真想过挖走诸葛亮。不过与大家的既定印象不同，向孙权提出此建议的不是周瑜，也不是鲁肃诸葛瑾，而竟然是投降派的老大张昭！当然，诸葛亮是不可能被挖走的，他的理由是："孙将军可谓人主，然观其度，能贤亮而不能尽亮，吾是以不留。”（注11）
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，以孙权之度，根本不能完全发挥诸葛亮的大才。何况，孙权已有张昭、周瑜、鲁肃，位置上已经很挤，基本已坐不下其他人；而刘备只有诸葛亮一个。愿得一人心，白首不相离；人生在世，不过如此。
这么想着，刘备不由朗声大笑，抱起了酒坛，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之中牛饮而尽。周瑜见状亦一声朗笑，抱起酒坛豪饮起来。
船外，惊涛拍岸，银月皎皎，江山如画，一时多少豪杰。
船内，刘备的心中汹涌澎湃，二十年来，他从塞北一路辗转到荆州，早以为前途无望，不料这最美景色竟在江南。要知道两百年前，这里还是蛮荒之地，汉高祖、光武帝平定江北之后，只派灌婴岑彭之徒，便可传檄而定。不料如今，竟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，曹操这老头子，要吃大苦头了！
注1：见《三国志 赵俨传》“太祖征荆州，以俨领章陵太守，徙都督护军，护于禁、张辽、张郃、朱灵、李典、路招、冯楷七军。”
注2：见《三国志 文聘传》“太祖先定荆州，江夏与吴接，民心不安，乃以聘为江夏太守，使典北兵，委以边事，赐爵关内侯。”
注3：见《三国志 先主传》“别遣关羽乘船数百艘，使会江陵。”
注4：见建安七子王粲之《汉末英雄纪》“（曹军）无船，作竹椑，使部曲乘之，从汉水来下大江，注浦口。”
注5：据曹军之随军文人徐干之《序征赋》“沿江浦以左转，涉云梦之无陂。揽循环其万艘，亘千里之长湄。”
注6：见东汉末年泰山太守应劭之《十三州记》“夏水，江别入沔为夏水，源夫夏之为名，始于分江，冬竭夏流，故纳厥称。”
注7：据北京大学收藏秦道里简册所载“用船江、汉、涢，冬日重船上日行六十里，下百里。”
注8：见《三国志 周瑜传》
注9：见《三国志 周瑜传》注引《江表传》
住10：见《三国志 先主传》注引《江表传》“（刘）备虽深愧异瑜。”
注11：见《三国志 诸葛亮传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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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0-5-12 22:27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