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三国演义》的读者,对祢衡羞辱曹操一事已知之甚详:曹操任命祢衡为鼓吏,本意是想寒碜他一下,没想到祢衡竟然衣着不整地走进大厅。由于东汉宫廷礼仪对鼓吏的衣着有相当的要求,祢衡这一身丐帮打扮,无疑构成了对曹操的挑衅。祢衡之所以后来又答应曹操的要求,换上鼓吏的标准行头,乃是为了实施下一步计划:他当着众人的面脱下身上的百衲衣,一丝不挂,然后再徐徐换上新的装束。曹操无奈之下只能自我解嘲道:“我是偷鸡不着蚀把米,反而被祢衡小子羞辱了一下。”
人格分裂的祢衡,显然从来就没觉得曹操有甚可怕之处。他后来干脆继续穿上那身丐帮服,拄着根打狗棒,一屁股坐在曹操的营帐外,对曹操破口大骂。每骂一句,打狗棒就重重地朝地上戳一下。曹操即使“宰相肚里能撑船”,这时也按不住腾腾怒火。他唤来两名虎贲卫士,准备下三匹良马,祢衡就这样被撂在马上,被两个武士一路挟持出境,作为礼物,送给了荆州牧刘表。
在刘表高朋满座的客厅里,祢衡享受贵客待遇没几天,老毛病又犯了。他一面过甚其词地赞美着刘表,不惜拿周文王加以比附,一面又对刘表手下众人大肆嘲笑。老实的刘表起初还听不出其中暗藏的嘲讽,待到下面的人怒而检举,才省悟到祢衡的刻薄。周文王素以礼贤下士、知人善任闻名于世,若刘表真属文王再生,他手下应该决不至于如此昏庸不济才对,不然,只能说明刘表与他手下一般无能。刘表还算聪明,他明白了曹操将这个活宝送给自己,本意正是为了借刀杀人。为了让曹操看得起自己,他便依法施为,同样将祢衡作为礼物,送给了当时屯驻夏口的将军黄祖。
黄祖是个粗人,他开始虽也拿祢衡当宝贝赏玩,但当祢衡一仍其故地嘲讽起他来,黄将军杀起人来可没想到眨眼。结果,祢衡竟是像狗一样被宰掉的。
传说祢衡曾作《鹦鹉赋》,内有句云:“心怀归而勿果,徒怨毒于一隅。……托轻鄙之微命,委陋贱之薄躯……”如此悲哀的文词,会否真地出自愤世嫉俗的祢衡笔下,古人就曾有所怀疑。看来辨清这一点,需要的首先不是古典文学知识,而是心理学知识。我想,惊人的张狂放荡与同样惊人的哀婉悱恻,大概也只有在人格分裂者的意识层里,才可能得到统一。
祢衡死了,本着兔死狐悲的生命智慧,孔融先生应该有所警惕,收敛些才对。虽然祢衡非直接死于曹操之手,但以孔融的智力,他本能够看出曹操与祢衡之死的间接关系。事实上孔融没有,与祢衡一样,他同样认为世界上最不值得一怕的,正是连皇帝见了都要瑟瑟发抖的曹丞相。
政绩上乏善可陈的孔融,指摘起他人来可是一张利嘴。论凌空蹈虚,大言无状,谁也奈何不了孔融,而一旦较到实处,比拼具体的统治才能,则又谁都不会买孔融的帐。
孔融有次就和光禄大夫郗虑争吵起来,分明孔融理亏,但曹操仍然愿意充当和事佬,亲自写信为两位和解。——孔融的骨头只会因此更轻。
种种迹象表明,晚年孔融最大的乐趣,就是和曹操过不去,和曹操抬杠。他也许不知道,曹操完全有杀他的借口,而且杀了他都能把责任堂而皇之地推给别人。当然,如果孔融知道这件事,他也不妨自我膨胀地得出这样的结论:曹操不杀他,乃是因为不敢,因为曹操怕他。
有件事让孔融大为得意,并可以作为曹操怕孔融的证据。当年曹操将司徒杨彪放入大牢时,孔融不仅没想到自己性命也有危险,反而对曹操威胁道:如果你继续“横杀无辜”,我孔融“明日便当拂衣而去,不复朝矣。”——你道曹操怎么办?嗨,曹操还当真放了杨彪。
出于管理上的需要,部分也和粮食紧缺有关,曹操于建安十二年下了禁酒令。奉行“杯中酒不空”主义的孔融不高兴了,他忘了曹操其实也是一位讲究“何以解忧,唯有杜康”的性情中人,他压根就没想过曹操的立场,便嚷嚷着反对。
孔融有给曹操写信的习惯,在一封题名为《难曹公表制酒禁书》的信中,孔融先是大谈一通天有酒星,地有酒泉的歪理,继而又露骨地讥刺道:“暴君桀、纣皆以色亡国,你何不干脆把婚姻也禁了。”曹操好像给孔融回了一封信,原信虽已不可见,但从孔融复信中所谓“昨承训答,陈二代之祸,及众人之败,以酒亡者,实如来诲”的语意中,可以看出曹操的回信颇具语重心长的风格,还不乏大量有说服力的例子。
然而孔融是不可被说服的,他继续寻找着向曹操发难的机会。曹操北征乌丸时孔融便大加嘲讽,待曹操大军攻下袁绍的老巢邺城,时为虎贲中郎将的曹丕捷足先登,将袁绍儿子袁熙“颜色非凡”的妻子甄氏纳入怀中,孔融兴致勃勃,再次给曹操写信一封,远兜远转地说什么“当年周武王伐商纣王时,曾将纣王宠妃妲己赐给周公。”
曹操虽然从军三十年,手不释卷,但还是被孔融这一新鲜典故弄迷糊了。想到孔融读书很多,曹操便虚心请教,孔融缓缓答道:“以今度之,想当然耳。”杜撰一个不存在的史实,用以挖苦他人,孔融在讽刺艺术上确实造诣不浅,曹操受到的捉弄委实不轻……孔融几乎是以某种视死如归的态度,将曹操的涵养逼向极限。
建安十三年(公元208年)八月,随着一道《宣示孔融罪状令》的颁行,五十七岁的太中大夫孔融被押赴市曹,就地处决,其家族也惨遭株连。
关于祢衡我们已经看到,他的人格障碍已使他丧失了自我收敛的能力,同时他的生命态势又极富攻击性,虽然今天可以被疯人院收留,但在古代,他在哪一个君王面前都注定讨不到活路。孔融呢?我相信孔老夫子上天有灵,一定会气得把天堂的地板跺穿。
两人都有一种只有知识分子中的极端分子才会体现出的刚烈,古人习惯于将这份刚烈含糊地归结为某种书生意气,今天我们知道,他们都应该被纳入临床心理学的范畴,重新探究一番。呜呼,孔融与祢衡,这两张三国时代最为著名的臭嘴,实在不过是当时两个最为病情深重的人。
(《青梅煮酒》,周泽雄/著,岳麓书社1999年4月出版;东方出版社2007年8月再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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